嵇祿打斷了他妹妹的話，轉身對她說，“我與薛公子有要事相商，你速去做女紅。”

“哥。”

“哥什麽哥，沒有教養嗎，男人談正事，要女人來摻和什麽，快去快去。”嵇穎臉色一陣紅一陣白，望著我，似乎欲言又止。嵇祿不耐煩地揮揮手，她才不情願地離開了。

嵇祿回身對我陪個不是，“讓薛公子見笑了啊，我這妹妹太過隨性，沒有一點女孩的樣子。”

我看著嵇穎走開，心有不舍，想找個借口尋她一下，轉念一想要籌錢這個十萬火急的大事，還是趕緊要回薛家寨吧，於是匆匆告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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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爺子好不容易從塞北賺回來的錢，加上歷年的積蓄，盤點的綢莊，都砸在了這案子的活動上。用嵇祿的話說，吳刺史和姜校尉都是大肚腸，尋常銀兩是填不飽他們的，而且這些人很狡猾，根本面都不讓見，也封鎖了一切與案件有關的消息，讓當事的家人處於一種消息真空狀態，這樣的消息不對等，會加深家人的焦慮。

可是有時候即使是知道他們的伎倆，奈何人為刀俎我為魚肉，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頭。此次回來，我找娘商量，把上好的地賣掉，宅院也想賣掉，一時沒這麽快出手，只能向其他人去借。街坊鄰居親朋故舊早就聽說老爺子遭此飛來橫禍，一兩二兩地幫襯我們，我都讓小梅一一記下。最讓我感動的是，我們家那些佃戶和自衛軍的人，百文十文的湊錢，沒錢的，就把家裏稍微像樣的東西送過來，讓薛夫人感動地哭了一場又一場。

家裏的護院隊我遣散了，鄧哥卻不由分說地留下來，他說舍不得我們，舍不得朝夕相處的自衛軍，就是沒有一文錢，只要有口飯吃，就和我們在一起。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，那雙溫暖又布滿糨子的手，感嘆地說了一句，“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。”

鄧哥輕輕一笑，“有福同享有難同當。”

真的是砸鍋賣鐵湊了六千多兩，給薛夫人留下五百兩生活，剩下的統統帶上到州城去贖人。離開薛家寨的時候，不禁回頭看了看，薛夫人帶著兩個女兒和家裏的丫鬟，眼巴巴地站在門樓下看著我們，眼裏滿是期待。我在心裏不禁一聲長嘆，這莽山韓五再兇殘，幾次三番也沒有能拿走我們薛家半兩銀子，這官字兩張口，就這麽上下一磕，沒有流半滴血就讓我們薛家傾家蕩產，百餘年的基業化為烏有。狠，真狠。這才是吃人不吐骨頭。

終於把銀子送上，把薛老爺子從牢裏接了出來。抓的時候是通敵嫌疑，走的時候還沒把這個帽子徹底摘掉。等於說被打了莫名其妙的一巴掌，還要感恩戴德地說人家好。不管怎麽說，人是最重要的，把人救出來再說。

老爺子在裏面關了好久，雖然說沒有受到大刑，小苦頭還是吃了不少，又是驚嚇又是吃苦，再加上牢裏不見天日，這身體狀況非常糟糕，瘦骨嶙峋，接出來後咳嗽不斷，氣息奄奄，我帶著剩下的銀子趕緊找大夫看。尋了城裏的好多醫生，都搖搖頭，說沒得治，趕緊送回家。

我和小梅也是束手無策，我倆雖然是從後世來，但後世的科學、醫學知識都幫不了，再說連抗生素也沒有，這裏的醫生說沒救，我倆只能抓瞎。我忽然想起一圓大師，高僧往往也精通醫術，於是趕緊把他請來，大師把完脈以後沈默不語，走到桌邊，提筆寫了一個“土”字，誦了一聲佛號，就客氣地告退了。

小梅盯著這個字看了半天，問“老薛，這和尚是啥意思？”

我嘆了口氣，扯著她的衣袖出了門，小聲說，“入土為安。”

小梅睜大了眼睛，我連忙把手指放在唇邊作了一個噓的動作。心裏怎麽能不難受呢？好歹也是這世的父親，想起黑夜的城樓上，老爺子提著一口寶劍，搖晃著胖胖的身子，吃力地爬上城樓給我助陣的樣子，想起押著大批綢緞去塞北滿腹希望與興奮的樣子，誰能想到，這到頭來，仍然是萬事一場空。我讓他引以為榮的驕傲，反而加速了這個家道的沒落。

這世上沒有煙，我多想抽出一根狠狠地吸上幾口。

小梅握住我的手，似有千言萬語，良久也沒有說出來。人生的大起大落太快了，年頭上還在為剿滅莽山惡匪興奮，春天還是少年成名的縣尉，賑濟饑民的救世主，而今，回到一介布衣不說，連老爹都保不住，家道也徹底破產，等於剛起步就被打回原形，甚至是比起點還低。哪裏的世界都是殘酷的，未來會怎樣？

薛福尋到了馬車，榮伯陪著我們從州城回來，老爺子沒熬過去，半路沒到縣城就咽了氣。曹新終於調走了，滿心歡喜地做他的黃門侍郎去了，新任縣令是之前抓捕老爺子的趙從事。我們的車沒能進城，趙縣令一道命令，說為避免瘟疫裝屍體的車不能進城，我們只能繞著城，彎了一個很大的圈，再找到去薛家寨的路。

一個沒想到的情況是，轉到去薛家寨的官道上時，黑壓壓路邊站了很多人，領頭的正是災民營的營長。

營長走到我面前說，“薛公子，我們災民營裏能來的都來了。承蒙公子仗義相救，我們才熬過了這大旱災、大饑荒。幾個月來，公子一心為民，為我們奔走呼號，我們都看在眼裏，記在心上。往年的大災，哪次不是餓殍遍地、生靈塗炭，現在這麽多人能活下來，多虧了公子給我們救下來這麽多救命糧。我們現在一沒有銀錢、二沒有多餘的糧食，但我們有一顆感恩的心，我們知道這世界的是是非非是什麽，公道是什麽。現在，我們最難的日子過去了，命不僅保下來了，有病的還能在懸壺館看好病。所以，大家夥都要來，道聲謝。也是與公子告個別，家裏情況穩定了，我們也要陸續回鄉了。但無論我們走到哪裏，也不能忘記大恩人啊。做人，不能忘本分，不能不記恩吶。”

此情此景，一股暖流湧上我咽喉，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，縱身站上靈車上，向四周人群團團拱手施禮。營長領著大家呼啦啦跪倒一大片，大聲說“薛公子，日後但有需要，我們這些人陪了命也要聽您招呼。赴湯蹈火萬死不辭！”災民們一起呼喊“赴湯蹈火萬死不辭！赴湯蹈火萬死不辭！赴湯蹈火萬死不辭！”

幾萬人的呼喊，這聲音久久回響，連綿不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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